75、长乐(四)_三十六陂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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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长乐(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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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初四年三月上巳日,春景盛好。

  鸾刀带了人从府库中寻出翳珀晾晒,浇封。

  经过春日暖阳熏晒,翳珀碧绿澄亮,经过浇封后晶莹剔透,在日光下透出深邃淡褐色。

  朱晏亭执翳珀去翻看皇帝留在椒房殿的衣物,见大多以玄、白、青、赤四种为主,又见他一把佩剑上螭纹白玉剑格,见这兽类虎虎生威仰首挺胸,颇似他神态,细细看了一会儿。

  便开长亭府库,寻出几块通体温润糯白细密的羊脂玉,叫人做成螭纹玉牌。

  亲自挽丝结络,要做衣带。

  她孕中精力不济,做了一会儿,神思冥冥,倦不以继,正撑首休息。

  鸾刀进来小声贴着她的耳朵,说了一句话——

  “她身体有恙,不能进食,进则呕出,要唤医官来看么?”

  鸾刀说的“她”是朱令月,自她进宫后,朱晏亭将她安置到一处偏殿作宫娥,泯于众人之中,特嘱二三人看管她的动向。

  朱令月刚来时浑身是伤,经过调理身体逐渐好转,日渐沉默寡言,一日也说不出三句话。

  那之后朱晏亭也没有再召见过她。

  这日鸾刀禀后,她速令传了给宫娥等治病的女医官来看。

  看过后,女医官神情大是有异,面色雪白,抿唇不语,直说见到皇后才肯说话。

  鸾刀只得引了她进来。

  医官见四下无人了,方道:“殿下,那奴有喜了。”

  朱晏亭怔住。

  医官对这等宫闱密事有所耳闻,当下又进两步,悄悄问:“是否要看彤史?”

  宫中宫女有孕,按理都是皇帝暗中宠幸,内监会将其记档。

  女医官认为朱令月是受了皇帝宠幸,见朱晏亭似未闻见,疑她暗妒,又言:“或者一剂药下去?”

  这话如森冷之蛇咬在心上,朱晏亭凛然回神,抬手止她言。

  她沉默了良久,令鸾刀封金赏赐医官,令她不得向任何人宣知此事。

  又令备下落胎药一碗。

  朱令月住在偏殿角一署内,因身份特殊,本三人而居的屋子她一人住着,因病今日也未当差,卧在床上。

  听见门扉被推开的声音,她抬起头望去,便看见了静默而立的皇后。

  朱令月光是见她衣角,

  背脊一阵发凉,手撑床边,自床上滚下,趴跪在前。附身:“拜见殿下。”

  朱晏亭没有阻拦她行礼,也没有说话。

  大概是上巳这日春景好,朱晏亭看着地上枯瘦如骨、面挂笞痕的少女,想起她在一息台上捕青蚨的模样,娇憨的拉着她叫阿姊,这不过才一年之前的事。

  只有鸾刀跟了进来,并且合上了门,将一碗黑漆漆的药汤放在桌案上。

  确保周遭无人后,朱晏亭才开口:“你有孕了。”

  朱令月伏在地上的背脊剧烈一震,而后抬起头来。

  朱晏亭面上没有一丝表情,自上而下,静静的看着她:“要留下吗?”

  朱令月呆呆的惊怔了一会儿,忽然猛地抬起手,重重捶向自己的腹。

  鸾刀匆忙赶过去,握住她的手,她又用另外一只手捶,被鸾刀阻止的手碰到了一旁的几案,当下便掀了个底朝天。

  听闻巨响,外头等候人问:“殿下?”

  朱晏亭提高声音:“不必,等候在外。”

  朱令月被鸾刀紧紧按在地上,她用劲得面上通红,眼泪唰的顺着眼尾边流下,嘴唇抖个不停,嗓子中只是叫,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如果不想要,药已经给你煎好了,你服下去,万事皆了。”

  朱晏亭说完这一句话,朱令月却不动了。

  方才一番剧烈的挣扎下,她怀中那封她母亲的绝笔信掉了出来,她转头正看见那信。

  哭声渐渐的止了,手指不停的向那处够。

  鸾刀见她情绪稍定,放开了手。

  朱令月摸着那封绝笔血书许久,又转回头来,从朦胧目光中,看向身着华服的皇后,忽然一笑。

  “我与殿下,都是母亲了。”

  朱晏亭神情微微一变,怔怔不语。

  朱令月又哭又笑,慢慢坐起来,将那封信重新收入怀里,又摸向自己的肚子。

  “我竟然是母亲了。”

  她一咬牙筋,泪水顺着腮边滚落:“我为什么,有那个畜生的孩子。”

  她摸着腹,那里平平坦坦,还什么也感觉不到,但知道有个生命在这之中了以后,身体有奇异的感觉,似乎有一股力道在腹处回应她。

  偏偏在她人生之中为亲父背叛,亲母为她自尽,众人厌弃,被郑无伤折磨虐打几近打死

  的日子,郑无伤的孩子偷偷潜进了她的身体,生根发芽。

  她就像是一个权贵手中的玩具,被笼络,被抛弃,被戏弄,被虐杀,却忽然有一天,看到还有结果。

  一个摆在她腹中荒谬的结果。

  朱令月心中一动,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这个念头像是一点星火,瞬息之间,轰然席卷心间。

  她忽然抬起头:“殿下,奴可以留下这个孩子吗?”

  朱晏亭站在原地,不发一言。

  朱令月匍匐爬过去,她也没有躲。

  朱令月深深的叩拜,额头贴在她面前的地上,哽咽道:“殿下,殿下,奴知道错了,我以前总怕我娘对你不好,你会报复我们,所以我不听你的话,想要不任你摆布。从前奴不知道高下,殿下是天上的云,奴侍地上的尘土,殿下根本不用报复,殿下一句话就可以让奴死无葬身之地,奴真的知道错了,奴生无意趣了,有了这个孩子,奴才活得下去……什么日子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只有这才是真的。”

  父亲之爱、母亲所教、太后垂怜、郑氏相中、千金万金、都是假的。

  唯有腹中的恨和痛是真的。

  不管是怎样的一个结果,她唯有看着,看着这个结果,方才能找寻到一点生的意趣。

  朱晏亭轻声问:“你真的要留下郑家的儿女?”

  朱令月忙道:“我会藏着他。”

  “你真的觉得宫里可以藏下一个孩子?”

  “奴可以出宫去,耕田也好,讨饭也好……殿下,我想留下他。”

  “你是郑家谋反的证人,你觉得出去以后,他们会留下你的命吗?”

  朱令月浑身一颤,僵着脖子不语。

  朱晏亭道:“况如若哪一日郑氏参与谋反的事被查出来,你的孩子一定会被找出斩首弃市。这样你也要生下来吗?”

  朱令月维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像僵着了一样一动不动良久以后,低低出声。

  “殿下,我怎么能杀了我的孩子……奴也想像我母亲一样,作一个母亲。”

  朱晏亭心为之震。

  她憎恶兰舒云,兰舒云自私浅薄贪婪背主,若此人在前,她宁见她受斧斤殒命。

  可再如何憎恶,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想保护女儿跳下丹鸾台以死明志,却也到底比

  朱恪多了两分人情味。

  此刻与她一样的这个浅薄愚蠢的女儿,竟也传下了这两分人情味。

  朱晏亭问:“倘若你和你腹中孩儿只能活一个呢?”

  朱令月怔怔良久,答:“奴不会做与……平阳公朱恪一样的选择。”

  日影横斜,静能噬人。

  朱晏亭胎已足六月,可觉腹中胎儿之动,朱令月栖身的斗室狭小安静,这动静愈发凸显。

  良久,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慢慢退后两步,转过身去。

  “咎由自取,随你吧。”

  ……

  也是上巳这日。

  达官贵人云集渭水褉袚,丞相郑沅之子郑无伤的车架冲撞了征战在外的靖侯蒋旭孙儿蒋芳,二人发生了争吵,甚至拔剑相向,私斗中死了几名奴仆。

  传闻说,二人是为争一美姬。

  私斗从前朝起就是枭首弃市的死罪,京兆尹拿了人不敢办,廷尉也不想办——一个是手握重权的丞相之子,一个是征战在外战功彪炳刚获封侯的大将军,颇多掣肘,因而上禀。

  内朝此事在议的时候,有人疑惑,是什么样的美女竟然惹得两个见惯了莺歌燕语的贵公子拔剑相向。

  “此事说来有趣,那美姬拒了郑公子,又拒了蒋公子,二人互相以为是对方做的好事,约仆从执棍棒打了起来,死了四五个人。”

  这日政事冗杂,诸卿都有些疲倦,听此轶闻都为之精神一振。

  张绍说:“是陛下阿姊府上的美姬。”

  齐凌抬起头:“阿姊?”

  张绍诧异于皇帝的反应:“同昌公主……”

  皇帝应了一声,点点头,让他接着说。

  张绍道:“是同昌公主府上的歌姬,名叫舒窈,此女生来有些异象,曾梦与白麟游仙乡,得西王母赠明珠一粒,那明珠她佩在颈间,见她则璨,离她则黯,十分奇异。”

  皇上名讳天下为之避,然音谐“麒麟”乃属瑞兽,故令不避。

  这舒窈禀绝世姿容,有此“白麟”一梦,怎么看来都有些大福气。

  博士刘牧道:“这是难得的瑞兆,此女必有大福。”

  又有人道:“有人曾见过那珠?当真神异如此?”

  “恐怕是道听途说,坊间传闻,不足听信。”

  正议论间,齐凌忽道:“两人各笞一百,发

  京兆尹办。”截断了话头。又对在场的散骑郑思危道:“让你叔父管好他儿子,一国宰辅,连自己儿孙都管不好,还要朕来替他管吗?”

  作为郑氏远方旁支,连年节都没有到过郑府的郑思危忽然因为与自己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事被拎出来训斥,又惊又诧,两眼发懵,只得连连称是。

  ……

  内朝议事过后,张绍与博士刘牧、侍中等人小声说:“两人都闹事了,陛下只申斥了郑公子,这是为何?”

  刘牧摇摇头:“对着咱们申斥是申斥,对着郑家郎君申斥、不算申斥,丞相毕竟是陛下亲舅舅,远近亲疏有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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