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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未央(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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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辰尚早,朱晏亭垂首打量送来的文书,身形微斜,眼睫垂着,发上绾的赤金鸾凤华胜衔了一颗熠熠发亮的明珠。

  玉藻台送信来的内监又附过去,小声又说了一句话:“兰林殿刚刚来的消息,谢夫人也去了上林苑。”

  朱晏亭敲击在书卷上的手,微微一顿。

  谢白真,豫章王王后谢掩的胞妹,琅琊时替别人出头,掌掴朱令月,曾经受过惩罚。她的姐夫听说还在大宴时为了她和齐凌起过冲突。

  “陛下请她去的?”

  “宣室殿这几日从未下过召见的谕旨。”

  朱晏亭面色一沉,正欲发作,话到嘴边,忽而又觉得蹊跷。

  不请而出未央宫,到建章宫,临上林苑,面君前。如此赤裸裸触犯宫规的行为,谢白真虽莽撞,似乎也不做出来。

  她沉吟片刻,忽然道:“去查查,是不是豫章王也在上林苑。”

  不一会儿,准确的消息就传了回来——原来是这日皇帝在上林苑昆明观狩猎,豫章王世子齐润也在伴驾之列,除了齐润,他的母亲豫章王后谢掩也来了。

  谢掩以思念胞妹为由,专门派人去长乐宫,向太后请旨求见谢夫人,太后恩准。

  长乐宫唤去了谢白真,又将她送去了上林苑,直接下的太后懿旨,未过玉藻台。

  因此玉藻台并不知晓,只道谢白真犯了宫规,便来回禀皇后,请求发落。

  听完了这个过程,朱晏亭只觉脑仁一阵阵生疼,不由自主去按阳穴。

  这个事情说大也不大、甚至算得上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就是这样的琐碎小事,亦是各种关系盘根纠缠,如波澜浩瀚的水底,各种暗流涌到一处偶然掀起的小水花。

  不起眼,又很真实。

  首先玉藻台的消息传来就没头没尾的,极具迷惑性,联系谢白真之前在琅琊的表现,很像是做得出这种鲁莽行为的人。

  再加上这些日子,皇帝刻意回避了她两个月,诸夫人都蠢蠢欲动,按理她听到这样不顾宫规藐视皇后恶意争宠的消息,定会勃然大怒。

  若不是她在怒中存了一念,让内监去查清楚,此刻请回谢夫人的旨意恐怕已经在路上,当着豫章王后、王世子的面,丢人不说

  ,还会坐实两宫不睦的传闻。

  这些也就罢了,此事最恶心的地方在于,一旦皇帝有意回避后宫,这样的活动她就不便参与,而谢白真却可以明晃晃依靠家族的关系越过她去上林苑伴驾,做的如此扎眼,明明白白的欺负皇后是个无母家依傍的孤女。

  朱晏亭冷笑连连,胸口微微起伏,压抑下心头烦闷翻倒之感。

  按着椅扶站起身来,下了两道旨意。

  “玉藻台三卿卫尉司马昂、少府楼安、太仆顾仰疏忽大意,罚俸一月。”

  “摆驾,去上林苑。”

  ……

  还是用飧食的时间,天黑得晚,朱晏亭从复道乘坐凤舆到建章宫的时候,红彤彤一轮将落之日还悬在昆明观的楼台之畔。

  先朝在渭水之阳起上林苑,作阿房宫,本朝几代皇帝或多或少都有修葺扩张,历孝昭、孝明两代,国力渐长,府库充盈。今上年少继位,喜好宏广,去年掘昆明池,作昆明观,水波浩荡,可容数十楼船白浪翻波,昆明池畔林沼错落,奇珍异兽徜徉期间,光景开阔,蔚为大观。

  “陛下今日猎得一头罴,正在昆明台上分赐罴肉给王后、世子、使节、诸位将军们。”

  曹舒早接到皇后要来的消息,先行禀报了齐凌,又派人来向皇后先通报在场都有哪些人,除了豫章王后母子之外,还有燕国的世子齐湛,宗正卿齐茂,楼兰太子,大将军李延照,羽林郎诸都尉等。

  朱晏亭下辇步行,绕阶上昆明观。

  昆明观共有“渭阳、东门、清衡”三台,并“麟趾”一殿。

  宴饮设在麟趾殿,朱晏亭才到殿外,就闻到殿内百合香和酒香里夹杂着一丝兽类的血和腥气,迎面看到大殿中匍匐一头约莫壮年男子高的玄色巨罴,肉已被剃去了,熊头对着殿外,双目大睁,嘴张着,雪齿森森。

  便是那头令齐凌引以为豪的猎物。

  朱晏亭进门的时候,正听到齐凌的声音,向金发碧眼的楼兰王子夸耀:“你们的王后能打猎吗?可有朕的皇后擅骑射?曹舒,把上次皇后在琅琊猎的青狐裘拿出来给他赏鉴赏鉴——”

  随内监唱声,皇帝的声音奇怪的中止了。

  满殿之人皆静默行礼,歌舞歇止,舞女仆倒,从中分开一条

  道路来,露出上首位的皇帝,以及离圣驾最近的右侧临淄王后和谢夫人,和左侧两位世子。

  此时另外四人皆离席行礼,齐凌含笑看她,眉眼映殿中辉光,眼睛格外亮,表情如常。

  “皇后来了,来,过来坐。”

  地砖上有厚毯,衣料走过窸窸窣窣,殿堂又是热闹又是寂静。

  朱晏亭慢慢穿过大殿,余光瞥见了坐在李延照还坐着李弈,官服比寻常羽林郎华美,似有进封。

  又见谢白真着了胡服,衬出她窈窕身形,纤纤细腰,不盈一握,身上一股浓烈的脂粉味,下巴如玉盏,唇上胭脂格外鲜艳。

  朱晏亭朱晏亭扫了她一眼,从她跟前走到齐凌身畔落座,众人方重新归席。

  “皇后怎么来了?”

  齐凌与她说话,语气还是同这两月一样,唯见客气礼敬,透着冷淡疏离。

  “陛下,那狐裘还取不取?”曹舒诺诺的问。

  被齐凌严厉一声呵斥:“去。”他一脸愕然,灰头土脸弯着腰下去了。

  朱晏亭慢慢端坐他侧,抬起双目,凝着猎物:“妾听说陛下猎了一头巨罴,妾好奇不已,特来一观。果然威武,比云泽的罴还要大。”

  宫娥已斟好了酒,她执起玉爵,微微垂首,爵举唇畔,广袖在前,轻轻道:“敬陛下。”

  湘楚多川泽瘴疬,丛林茂密,云泽之虎罴勇猛天下皆知,古楚国便是楚王的猎场,常出让天下震惊的奇珍异兽。

  朱晏亭是楚地人,所言能使人信服,她又是皇后,是众人争相巴结的对象,诸人闻此莫不相应,夸赞之辞接踵而至,大殿重又热闹起来。

  谢白真低头自顾喝酒,闷闷不乐。她本欲在姐姐帮助下,趁帝后离心,博得宠爱。见天色已晚,料齐凌必留宿上林苑,本欲多劝几盏酒,趁皇帝喝醉也恳求留下。未曾想主意刚打好,君前三尺都没能靠近,就横生这个枝节,贝齿暗咬,面阴若欲雨。

  豫章王后倒是不疾不徐,一张满月面庞上带着喜色可掬的笑,倾身过去,和朱晏亭笑语频频。

  “妾慕皇后殿下久矣,妾总叹无福,只得六月在未央前殿惊鸿一瞥,今日本以为陛下不欲示宝于人前,终还是有运,仰承陛下天威,妾也能亲近殿下了。敬殿下

  一杯,殿下千秋未央,长乐无极。”

  朱晏亭微微含笑:“姑母是长辈,岂能受你的礼,该我敬你。”施施然举盏仰脖而下。

  “听闻殿下不仅国色天香,也甚擅骑骑射,今日妾的妹妹着胡服来,御苑上马,我还责她班门弄斧”王后满面春风:“是我责得不对,殿下母仪天下,是天下女子典范,为仆为妾,跟着殿下学是应当之事。”

  三言两语轻描淡写的弱化了谢白真胡服争宠之实,变成了“效仿皇后”的容懿之举。

  朱晏亭先是静静听着,一动不动瞧着她,目里重重叠叠都是笑意,明眸善睐浅浅一泓,又若含雾蒙蒙群山万里。

  然后她表情忽然变了,眉梢眼角依旧在笑,眼底却没有丝毫欢悦之意了。

  缓缓开口:

  “今日王后思念胞妹是人之常情,只是当知会孤就是,当下时节又热,若因我不敏,惊动了病中母后,我孝心难安。”

  “这……”豫章王后面色尴尬,嗫嚅道:“妾…妾请示过陛下的。”

  她二人交谈时,齐凌一直和豫章王世子齐润说话,听见这话,忽然侧过头来。

  “母后病了?”

  “今日没来得及回禀陛下,少府太医令午时送来的脉案妾看过,皆劳神之故,需安心静养。”

  齐凌目光一转,笑睇王后:“姑母,这就是你不应当了,朕午时没去长乐宫,你可去了,既见太后有恙,缘何还要为这种事打搅太后的清静?”

  他语气清润,笑腔温和,似是责备,又断非含怒,旁的没说,倒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豫章王后脸红一阵,又白一阵,憋了良久,才讪讪笑道:“妾本想着去都去了……就不多劳烦一趟。是妾不对,请陛下殿下恕罪。”

  齐凌置之一哂,未再多言,又转回去和豫章王世子齐润谈笑自若含,仿佛从未当着他的面给他母亲难堪过。

  豫章王后何曾受过这样的尴尬,讷讷当场,坐了一会儿,面色越来越红,终于忍不住起身请辞。

  天色将晚,齐凌也没有留,只寒暄了几句,又过问了她在长安下榻之所,令宗正好好关照,派羽林郎珍而重之送出去了。

  谢白真未料到王后撒手就走,只留下了还一团孩子气毫不抵用的齐润,

  片刻四顾后,背上渐渐沁出了汗。

  皇后艳妆华服来上林苑,片刻前还像一个不速之客,转眼间她衣上腾飞的凤翟已和皇帝狩猎的戎装融为一体,反倒是胡服而来的她显得格格不入。

  谢白真深深吸气,飞快望了座中李弈一眼。

  ……

  “好了么?”

  王后走后,齐凌宫人斟酒间隙,没头没尾向身侧问了一句。

  朱晏亭恍若未闻,王后走后,她双眼就直勾勾聚在谢白真身上。

  齐凌见她模样,忽的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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